文藝四  李婕希

2020華岡文學獎   小說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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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第幾次又繞彎到重複的情節,L勉力將逐漸散漫的注意力綁束成三枝完整的箭,根據我的問題拉弓瞄準,姿態看似漫不經心。
「妳其實和我很像。」這箭落在紅色得分區,十分接近中心位置。輕鬆平淡。
「哪裡像了?」
「聽妳說的事情像看到當年的我。」她趁勢拿起第二支箭,擺好架式,鬆手,又一個八分。我們高中就是朋友,她很知道該如何干擾我的思緒。據L說最近才處理乾淨高中那段感情的殘渣,用的是自私而讓人難過的方式,結果是以失敗收場。
「像是跟自己談戀愛一樣,獨角戲。」得十分,不偏不倚。
「我知道。放心啦,我跟妳,是不、一、樣的。」零分。
實在過於慘不忍睹,L只能無奈笑著。
 
我知道,所以不要說出來,好嗎?
 
重新注意到他是在升大二的暑假,平白無故給自己鑿了坑跳,一頭栽進那燠熱,好似一直持續著的2017年的八月暑氣,還沒完。
在家躲懶時接到國中好友的電話,問要不要到阿宥家一起打桌遊。
「湊人數。」電話另一頭說。想著也是無聊,抱持著對國中回憶的懷念及好奇就答應赴約。
好奇心害死貓,重新回顧事情的開端只能如此做結論。但貓天性如此,躲得了一時大概也躲不了一世。
隨意找張桌子鋪上墊布成麻將桌,我和其他三人在沒有冷氣的客廳就著電風扇,粘膩的熱風中麻將牌打得劈啪響亮。原先約我的朋友對麻將沒有興趣,後來就沒再出現。久而久之為聯絡方便就和這三人在通訊軟體組成群組,聯繫得比國中時更加密切。
「紅中。」現在是第二圈近尾聲,各家面前都積累不少成組的牌,虎視眈眈等著誰出紕漏或是自摸獲勝。這時才丟出紅中著實危險,但我都笑稱自己是電腦玩家一號,新手最會的只有不按牌理出牌。
「啊,胡了。」坐對面的他以手壓倒牌陣亮牌,伸手取走我面前的牌。深綠墊布襯得手格外顯眼,手指遮在紅色中字上,修長乾淨。
「林亦凡!怎麼又是你贏啊!」左邊的阿傑誇張嚷叫,右邊的阿宥則幫我算該給出的籌碼數量,連莊三次,新手算不來。
他平時總是掛著不溫不火的表情。這時卻一反常態有些得意露出牙齒笑著,但又羞赧地將手掩住嘴巴。像張網,指縫下片斷的微笑介於虛實之間,看不清。
 
貓身段靈巧,不容易被害死,大約是主動送死的。
正中紅心。

「我們還是換遊戲吧,今天一直贏不了。」阿傑轉身把放沙發上的背包拉到身前,拿出裡面裝的一大盒桌遊。
「但我還想打麻將。」其實也對新遊戲有興趣。我悄悄抬眼看對面的手,停下了收拾牌的動作。
「妳都已經輸到籌碼歸零了。」阿宥勸著。
「沒關係,我們再玩幾局吧。」像是一種默許。儘管他應該是不知道,那當下覺得自己和他是有默契在。
今天的手氣真好。
 
「我突然發現他的手很好看。就是,之前跟妳提過的國中同學其中之一。」
「怎麼發現的?」L很鎮定,她對於奇怪的話題早已見慣。太熟悉彼此,所以有點害怕告訴她。「就……我們一起打麻將嘛……。他的手指很纖長是我喜歡的類型。」不算是說謊,我可能是鍾情於手部,就像有些人喜歡足部,沒什麼特別奇怪的。
「妳觀察得還真仔細,真的變態。」L的回覆也是在預料中,讓人鬆了口氣。
連L都認為我是手控,被這樣親近的人頭上蓋認證章,額上貼張紙寫著「變態」二字招搖撞騙,任誰都可以輕易歸類我的行為是出於單純好奇。於是我決定要告訴他,嘿!我喜歡你的手喔,別多想,只是你的手是我的菜,可以再讓我靠更近一些看看嗎?

桌遊團大家都閒來無事,經常是群組當天約當天下午就到阿宥家裡那張破桌子四周集合。桌遊和麻將是浪費時間的好選擇,洗牌時混著時間及其他,就將日子糊弄過去。八月下旬,新聞說高壓盤據,天氣將會穩定而逐漸悶熱。好幾次和他們待在只有電風扇的客廳裡,他的熱氣吹向另個人,風扇擺頭再將他們的熱氣一齊吹向我。像塊沾水的熱毛巾,啪地貼在臉上。快中暑的預感。
「你們會不會想吃冰?好熱。」剛玩完一輪遊戲,我走到風扇面前將它固定住,風吹鼓我的上衣,從左側的落地鏡裡可以隱約看到腰的線條,像是尚未發育完全的幼童腰上綁著過於寬大的袋子。
「很熱啊,妳擋在風扇前,我們當然都很熱。」是阿傑的聲音。
「好啦。你們要喝冰水嗎?」我晃到廚房找杯子,阿宥跟著來幫忙。
「要,幫我加冰塊。」阿宥走到冰箱拉開製冰盒,倒了將近半杯的冰塊。阿傑很喜歡咬碎冰塊。他順便也給自己倒幾塊進杯子裡,兩手各拿一杯走了。
我拿了相似的杯子倒相似的水量遞給他,剛好剩沒有把手的玻璃杯。「謝謝。」他在半空中十分小心的接過,距離觸碰到指尖只有一釐米。我屏住呼吸,他的氣息輕輕掠過,留下餘熱。電風扇嗡嗡轉動聲充滿我的腦中,鼓動著耳膜。真的老舊了,它只會讓周遭越吹越熱。
 
一不注意又玩到晚上十點,一起收拾遊戲桌子和長板凳則搬回角落,跟阿宥家的貓咪打聲招呼就魚貫到玄關準備穿鞋離開。三雙鞋並排放著,有時他的鞋會恰巧放在我的旁邊,相較之下像是給娃娃穿的,小巧得可以捧在掌心上。
和阿傑分別後,就剩我和他,回家是同方向。柏油路曬了整日的陽光,晚上熱氣便釋放出來,從腳底一路通過全身的毛細孔,在兩旁水銀燈下形成朦朧的帳幕,霧白得綿延整條路,不長,但卻看不清盡頭,遠方滴上紅黃白燈光暈染,蒸騰搖曳。
我們並著肩走,安靜得可以聽到彼此細碎的腳步聲,他的氣息攀附上我的左手指尖,順著皮膚一路黏了上來。空無一人的路上只能感受到他,不可抗拒的。
「我家到了。」我站定在巷口的水銀燈下,離家還有一小段距離。他跟著略停腳步。
「那,明天見?」他的影子投射下來,看不清他的表情。
「等等……」他回過身。短暫的沈默足以窒息,一種焦灼。
「我覺得你……的手,很美。」像是要擠出肺裡的積水,急切的渴望呼吸。
我只記得回神過來時,我的背部汗濕了整片,隱約可見。
 
八月底的天氣如新聞所述,星巴克趁勢推出首次線上抽抽樂活動,其中最大獎是買一送一券。嘗試幾天總算抽中,才發現限定兩日內使用。
「在嗎?」這是我第一次正經向他搭話,用line。在神智清醒的狀態下回想起之前的言行很是折磨人。
「怎麼了嗎?」好在他回得不慢。
「那個,我抽到了星巴克的買一送一券,明天得要用掉,但臨時找不到朋友。你會想要一起喝嗎?」
「也沒什麼不行的啊。都剛好出門了哈哈。」明天我們剛好還是會玩桌遊。我決定無視他以否定句來答應的說法,兩人都很曲折,彼此彼此。
這次傍晚就散會,因為他們三個晚上要去河堤打球。
「那妳,要喝什麼呢?」他開口。
「大概是星冰樂吧。」
「冰啊……妳真的很想吃冰欸,剛才玩的時候就一直在說。」我不敢看他的表情,因為同時我的表情也會被他發現。我低頭應聲,眼角裡落了他手指的影子,一晃一晃的,頓時連耳尖都燙起來。
到星巴克內點好飲料後便上樓選了靠內的雙人位坐下。一同對新更換的紙吸管表達各自感想,問了彼此大一和暑假的生活是如何枯燥乏味後,只有捏塑膠杯身的喀喀聲撐著不致於尷尬。
「那你沒在大學遇過不錯的女生嗎?」他把玩吸管套紙的手霎時一頓,抓起杯子喝了一口,臉上掛著有點微妙的笑,接著又用他的手半遮面,眼鏡下的眼睛眼尾微彎。網子又落下來。
「沒有啊,遇過的都聊不來。」
「妳呢?沒有有興趣的男生嗎?」
「寒假參加活動有相處不錯的。但、太老實了,只是朋友。」
「再說了,夏天談戀愛太熱了。」不知道是要說給誰聽,像是聽到一點聲響就嚇得縮成團的倉鼠一樣,先跑為上。
「哈哈的確是,滿熱的。」他以拇指抹去嘴角的巧克力,再以舌頭舔舐乾淨,像是阿宥家的貓,不疾不徐。
 
後來很常和阿宥聊天,話題兜轉到他們三個人身上的機會也居多,阿宥心裡也有些底,但他從不說破。
「你覺得他是怎樣的人?」我和阿宥聊天從不會提到他的名字。
「他讓我覺得疏離,別人怎麼對他,他就用同樣的方式對別人。」
「像是照鏡子。看著他,卻只能看見自己的身影。」阿宥補充道。
「真的,不知道鏡子後的他是怎樣的人。」明明很膽小卻總是要裝勇敢,壞習慣。
 
我牽了他的手,在一起喝完星巴克的後幾天。一樣是在那條回家的路上。那天我們租了恐怖片在阿宥家看,三比一通過,連說自己會怕鬼的阿傑也投了恐怖片一票,無論怎麼想都是故意的。
我坐沙發的最外側,不用正面對電視的位置。和他中間夾著阿傑。
「等一下鬼出現時,我能借你的手嗎?」我戳戳阿傑的肩頭,在他湊近的耳旁問。對安靜的電影開場來說聲量有點突兀,但我不管。
「會怕喔?」
「對啊,誰叫你們選恐怖片。」
我也不記得電影的劇情了,只知道一路緊抓著阿傑的手臂或手腕,大多數時候拉到我臉前替我擋住視線,他也像是布娃娃一樣任我拉來扯去直到電影結束。
「有那麼恐怖嗎?」經過長長的沈默他率先開口。記得之前聊過,他說他不害怕鬼片,剛剛全程也很淡定。
「很恐怖啊,那種捉摸不透、無法定義的東西最恐怖了。」我的左手牽得——準確說是抓得更緊了一些。他的手指伸得僵直。我的手太小,一放鬆就會滑開。
「但妳都沒仔細看。」他停下我才注意已經到我家巷口,我快速把手放開,像觸電。沒等他接著說什麼就匆匆轉身跑開。不敢聽也覺得沒必要聽。回首他已不在燈下,我意識到我是握著拳頭的,攤開手掌,上面密佈細小汗珠,在燈光下細看順著紋路還有些濕亮,像那路上的白霧和一路延伸的水銀燈光點綴,恍惚間搞不清究竟是誰的。
我那時還以為自己表現得很好,直到之後才想明白,無論是他或是我的感情。太遲了。
 
十一點夏日夜晚。悶熱的霧。瞥到汗滑過他的脖頸。柏油路上的小石子。
「你不會害羞嗎?你一直都很淡定,很不有趣。」我捲繞自己的雙手手指,相互交纏。隨意撒氣。
「怎樣不有趣?」語氣輕鬆地想讓我說得更多,讓我們進行有效溝通很累人。
「你明明知道。」我別過頭,軟弱的抵抗。
「不反抗也不行嗎?」他的聲音變得低沈,我轉頭看他。原來他的眉毛也會湊一起,我想。他對我展示某種超出想像的情感,一瞬間的竊喜讓我感到生氣,對他,但更多是對自己。
「只有我情緒⋯⋯起伏,不公平。」思緒停了許久,才噘著嘴說。高傲的再度轉開視線,心跳壓得喘不過氣。
「那要跟我交換嗎?」
「我才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L問過我關於他的事,個性或是長相這類的個人資料,除了手好看這點之外,我發現我無法再說出更多具體的描述,只能籠統地說他是個溫和體貼的人。L說想像不出他是怎樣的人。

最後的兩個禮拜我都沒有去打桌遊。群組上問起我也一併回太熱不想出門,一開始阿傑還會多問幾句,說是這樣沒人可以找,但見我有些閃躲,就沒再堅持。
可他們問中秋節要不要一起烤肉時,我還是不自禁答應會去。

烤肉當天由阿傑、阿宥和我先去大賣場採買,其他人則是三、四點會陸續到阿宥家集合幫忙。
「所以林亦凡為什麼不一起來買?」阿傑從冰櫃上磅秤旁撕了塑膠袋,遞了夾子給中間的阿宥。
「他說他有事,傍晚才會出現。」阿宥說。
「喔。」我俯身看著櫃裡各種僵硬的肉,思考著豬肉片應該多點,還是雞肉。
我還是有和他用訊息聊天,暑假最後他也時不時說著三缺一,什麼時候才可以打麻將呢?但我怎麼知道,於是就讓他去問問他們的朋友,看誰有空。
話題斷斷續續的,好幾次看起來要死絕,但卻撐著一口氣。

三人提著袋子坐公車回阿宥家正好也到時間,先來的兩個朋友就一起幫忙,男生組裝烤肉架,女生則是備材料,就剩他還沒到。
阿宥的電話響起,是他打來的。
「喂?你要到了嗎?」阿宥問。阿傑放下他手中的組裝零件,豎起耳朵湊近電話旁。
「你問有誰到?就,我、阿傑和——」阿宥環顧四周清點人數,眼神和我對視。阿傑順著他的視線一同看向我時,打手勢中斷正要開口的阿宥。
「和其他兩個啊,你快來喔。」阿傑大聲道。
不到十分鐘他就推門出現,隨著其他人的寒暄聲望向室內,和我對到眼之前趕緊低著頭,彎腰脫下鞋子擺在我的旁邊。
他穿上拖鞋就三步併兩步混入男生中幫忙組裝烤肉架,他那天比平時還更熱心幫忙,生火時衝第一人,也不怕星火落在身上,只管用力扇風。擔任專職烤肉員,坐在火爐旁看阿傑和其他人玩鬧成一團。他的側影迎著爐火,火光在他半邊臉跳躍,像是要烙在臉上的印子,實際的熱燙。
他的睫毛顫動一下便朝我投來目光,嘩地光影翻動,讓我感覺被星火擁抱著。
但妳都沒仔細看啊。

我們隔著一條小巷的距離。現在是十點,剛和阿傑及其他二人分別。秋天的晚風比夏天那時舒適些。
之前他有次騎機車來,騎機車離開,獨自一人。大概是最開始一起玩的時候。
L之前和我提到她坐了朋友的機車,是女生。我能理解為什麼大家會對載人與被載投以一種綺想,她說。「距離很近啊,在那氛圍下很很容易胡思亂想。」這不是廢話嗎,我想。
他站在機車旁,深灰色的樹蔭飄落了幾片葉子,全黑烤漆的機車和全身黑色穿著的他,看起來有點遙遠,但我卻直覺知道,他在等我。
「要載妳回家嗎?」他小心地放第二頂安全帽在黑色座椅上。也不急著我回覆,有點彆扭得交叉腿站著。
原來是想拒絕他,畢竟走路可以到家,沒有必要增加這困擾。
妳覺得他人怎麼樣?阿傑某次偷偷問。沒有啊,他人很好啊。我轉了眼珠,直視他那好奇的眼神。
困擾是不行的。
「好啊。」我橫過小巷,在他的注視下踩著每一步,終於走到他身邊。
他替我戴上安全帽,撥開我耳旁的長髮,手指穿過髮的間隙,動作像是指揮一首樂曲般優美,緩慢將扣子扣上,距離臉頰咫尺之遙。
「戴好了。」他說。他讓機車朝我的方向傾斜,我半跨半爬上他的機車後座,確認我已就定位便發動引擎,秋風撲面,但更多的是他。
聽說男生的機車後座位和汽車副駕駛座是神聖的位置,只會留給最特別的人,也順便將心上的空間留下。
太過沈重了,膽小的人沒資格接受。心下轟然一聲,頓覺眼眶內酸澀刺痛。
他早已給出他的答案,他從一開始就不是鏡子。反射著他人、逃避他人的自始至終就是我。

機車停在巷口,我跳下車解開安全帽還給他,沈甸甸的。
「林亦凡。」我喊了他的名字。既熟悉又陌生的發音從我口中說出,很奇妙。
「嗯。」
「回家小心喔。」這好像是我第一次好好跟他道別。他笑得靦腆,手沒再遮著。一口潔白牙齒,嘴角推得蘋果肌飽滿鼓起,眼睛半瞇著,他也是會害羞的啊。

大二上學期後半我就不再跟他聊天了,聊天記錄就停在互傳中秋節快樂而已。到頭來我還是跟L一樣。
「妳在摳什麼?」L問。
「死皮,吧。」某天發現左手長了一小塊污漬般的硬皮,又痛又癢。
「那是癬啦,要擦藥,不然會一直復發。」L說她之前也有長過,好很久了。
「不影響生活,還好啦。」我將它撕開,紅腫帶點紫褐色,但過陣子又會長出新的癬。

大二寒假,閒置一學期的群組又發來邀桌遊的訊息,我說了我會去。
我想玩阿瓦隆,那個陣營遊戲。我說。「不行啦,玩不了。」阿傑擺手。「人太少,一下就能看穿誰是誰啦。」阿宥和林亦凡都點頭贊同,原來只有我是不明白的。
「還是來玩麻將吧。」林亦凡拿出麻將盒放在桌上,倒出麻將牌洗了起來。
還沒完,在把摻雜進來的其他洗去之前,還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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