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四 陳邑豪
2020華岡文學獎 小說組第三名

天氣正是冷著的時候,士林巷弄街區裡的一處出租公寓四樓陽台,一名男子正偷抽著菸,完全無視公寓規章,也從來沒遵守過,寄生在台北這樣的都市叢林,一點小小的逾矩好像才能彰顯自己的不同。他的名字是賈德,一早就被拆除天橋的工程聲響吵醒。
賈德手中那根菸才剛抽到一半就感到索然無味,哈密瓜口味的涼菸他已經抽了兩年多,卻是第一次有這種厭倦的感覺,說不上討厭,就只是有些無趣。他用手指輕輕輕捻熄剩不到半截的菸,也不怕被燙傷,之後隨手向陽台外扔了出去。
平常的賈德從不在九點前起床,已經是研究生的他不知道多久沒看到早晨裡忙碌的捷運人潮與都市躁動,這些他不感興趣,他並不喜歡與人的距離如此靠近,更不喜歡早晨這種充滿生機的片刻。把他吵醒的拆除工程,是賈德最喜歡的天橋,他親眼看著天橋的欄杆一根根被拔除,就這樣往路面上放置,像自己將菸丟到樓下一樣隨便。搬來這裡是三年前的事,他晚上睡不著或熬夜早起的清晨,最喜歡在陽台觀察不近也不遠的天橋,白天的天橋上人們移動的步伐和方式是輕快的,但夜晚就不一樣了,賈德可以感受到一些沮喪甚至悲傷在那些行進的軌跡裡。因為這座天橋他得到了好多的靈感,甚至是無法抹滅的回憶。但是才短短的三年,天橋在他眼裡是真的逐漸斑駁,伴隨著一些自己的成長和越來越少人行走的事實﹐。
那一日賈德記的記的很清楚,在這狹小的學生雅房裡第二個月,一個天剛亮的清晨他沒有理由的醒來。這是他第一次無視房東的告誡走到陽台點起菸,四處環伺的寧靜沒有甚麼惡意,第一班捷運剛經過士林。
賈德的眼光落在更遠的那座天橋上,在凌晨的某個時刻,有個模糊的人影從人行道慢慢走上天橋,或許是因為晨間有些起霧,賈德費了好大力氣仍看不清楚對方長甚麼樣子,但他突然在天橋的中央停下來,倚著欄杆點了根菸,像是在思考著什麼問題,這時候太陽正慢慢升起。一道光線從神秘的他背後照射進賈德的雙眼,那個瞬間讓賈德看呆了,如果可以記錄下眼裡呈現出的景色,賈德願意用任何東西去換。神秘人口中吐出的煙霧與晨霧融為一體,將他完整的包覆著。在這一刻賈德手中的菸一個不注意從手中滑落,從四樓的陽台就這樣掉到一樓,而賈德仍被遠方的畫面震驚的忘了時間與空間。
「啊───」賈德在那日過後有無數個夜晚都做著同樣的夢,夢裡他不斷的在天橋上奔跑,但天橋卻一直不斷延長似乎不想讓他走下路面,而那位神秘的人就這樣在夢裡緩緩走下天橋離賈德愈來愈遠,最後消失在路的盡頭。賈德在做完這個惡夢醒來的時刻通常是凌晨四點到六點之間,沒有一個規律,感覺就像夢正在暗示著什麼一樣,而他每次在驚醒後都一樣會到陽台點起菸往天橋望去,試圖再次瞥見那日看見的那位神秘人物,只是他再也沒看到過。
賈德對於台北這座城市的印象其實挺模糊的,上課的途中沿著道路看太陽照射在不同地方映照出不同的幻想,打工時在捷運人流裡體會沙丁魚,買晚餐的過程就算越走越遠也不曾認真看過街旁的所有一切。而這樣的規律在那天見到那位抽菸男子後都變了樣。每個早晨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從公寓的陽台向不遠的天橋望去,雖然賈德期望看見的身影都不曾再出現,可是春日的晨霧瀰漫、夏夜的蟬鳴炙熱、秋晚的涼風絮語,東陽裡緩慢的乍暖;過去不曾細細觀察的四季,在那段時間裡,賈德第一次感受到生命正在變化著。

對阿,什麼時候開始因為現實的壓力而忽略周遭的一切?賈德自問過千百遍卻未曾有過答案。生活並不特別困難,只是當無力感來襲時,誰也拯救不了自己,時間的快速流逝,讓賈德的危機感越來越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憑什麼有這樣的感覺。他害怕夜裡獨自抽菸時沒人幫忙點火,他害怕醒來時分不清晝夜,他害怕所有努力都是白費,他害怕活得再精采依舊一事無成,他害怕天橋上的背影其實根本沒有存在過,從頭到尾只是自己看走了眼,在某個恍惚的清晨,誤以為瞥見了未來。
有時候賈德也常常看著那座天橋思考,天橋的存在究竟是某種逃避的象徵,還是一個更自由移動的選項呢?選擇不等紅綠燈的人們走上天橋,害怕車流的人們走上天橋,而那個清晨的背影,又是為了什麼原因走上天橋駐足在那抽著菸,他在天橋上看見了什麼?這些想法在那天之後纏繞著賈德的腦海,他開始在上課趕公車時走天橋,下課回家也走天橋,賈德想知道,到底從天橋上看到的世界會是什麼樣子。
白天的時候,學生與上班族總是獨自一人腳步匆忙的走著,他們有的雙眼無神規律的前進,有的卻像是明白自己有著遠大的目標而堅定地踏出每一步;賈德喜歡觀察他們的表情來判斷每個人不同的心理狀態,只是這群人裡頭沒有那天清晨的那個他所擁有的一切。入夜後天橋上的光景又是另外一番風格,上班族與學生不再是孤獨的,他們成群結隊三三兩兩,言談中不乏各種八卦與小道消息,某種程度上是十分快樂的吧。只是夜越深,行走天橋的人越來越少之後,賈德反而更聚精會神。天色暗下來的時刻,走上天橋的人們步伐顯得異常緩慢,不情願、垂頭喪氣、眾多負面的情緒越接近凌晨堆積堆集的越沉重,而賈德就這樣花費好長的時間在天橋上駐足,不為了別的,只想在來往的人群中,找到那日早晨的那個背影。
事情自然是沒那麼順利的。
那日過後的三個月,賈德每週至少有兩三天會到天橋上晃晃,哪些人固定在什麼時候會出現,用什麼樣的姿態行走,賈德都快要記起來,唯獨就是那個他再也沒有出現過。要怎麼才能知道擦身而過的就是那天清晨所見到的他呢?賈德自己也說不出什麼理由,也不覺得需要什麼理由,賈德深信在那個他出現的瞬間,自己一定會察覺。
於是賈德開始在天橋上抽起菸,一種拙劣的模仿,看起來會有幾分相似嗎?賈德想著那天清晨的他就是這樣抽著菸的,或許這樣他便會注意到自己,有著相同的地方吧。邊抽著菸邊從欄杆往下看,看來往的車流穿梭,看路中間的義交賣力指揮大亂的交通,賈德腦海中突然有個想法出現。
「如果從這裡跳下去,我會死嗎?在死亡前的幾秒裡我能有什麼感受?」這個思緒閃過的一瞬間,賈德被自己的菸灰燙到,手一鬆,還剩半截的菸就這樣從天橋上墜落到路面,被疾行過的機車給捻熄,一切就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賈德的視線試圖搜索菸的殘骸,卻怎麼也找不到,就像那日自己看到他,卻再也見不著一般。那天之後賈德不再三天兩頭跑去天橋了,只是依舊會在清晨的惡夢驚醒後,在陽台望著不遠的天橋,默默地等待那個身影出現。
賈德清楚記得是在兩年前的年末,清晨的自己如同往常驚醒,但有什麼不一樣了,賈德內心有股預感。今天沒有作夢,意識清醒的不能再更清醒,走到陽台發現天色正如那天看見他一般迷幻且動人,有種難以形容的不真實感,賈德雙眼牢牢地盯著天橋的方向,深怕一眨眼就錯過他出現的那一刻。明明才十分鐘過去,賈德感覺像是過了十年之久。不遠處首班捷運進站的雜音傳來,伴隨著一個黑點緩緩走上天橋,手裡正拿著一根菸。賈德一瞬間就認出來了,賈德知道是他,賈德知道自己這次再錯過,或許就沒機會再看到他了,匆匆忙忙地套了件外套,賈德向天橋飛奔而去,口中念念有詞地說:「你到底是誰?」
氣喘吁吁的賈德在天橋下看著他的背影,散發出的氣息複雜到賈德無法辨認其中任何一種情緒,賈德緩緩順了順自己的呼吸,一步一步的走上天橋。
「嗨,能借擋一根嗎?」賈德對自己無趣的開話題手法感到羞愧。
他沒說半句話,只是看了看賈德一眼,就抽出自己菸盒僅存的最後一支菸,遞給了賈德,而那盒菸正是哈密瓜口味的。
「你平常都抽這個?」平常沒在抽涼菸的賈德試圖透過菸開啟話題卻顯得有些笨拙。
「對,我喜歡哈密瓜。」他的簡短回答讓賈德手足無措,眼看著兩人手上的菸都要抽完了,彼此之間卻沒有更進一步的對話。
「你怎麼會在這個時間走來天橋上?」突如其來的問句讓賈德感到有些驚訝。
「你想聽真話還是謊話?」「看你想講什麼。」
「那我會說我之前在公寓陽台上無意間看到你,在凌晨時刻來到這座天橋上抽菸,那個畫面對我來說意義非凡,我見過太陽升起的片刻,也曾見過無數人點煙,但當你那那日的清晨,走上這座天橋時,我知道那不一樣。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為此我還常常跑來這裡,看看有沒有機會遇見你,而就是今天我終於見到了。」賈德講完這一長串之後內心非常忐忑,看著他的表情沒有什麼波動,令賈德感到一絲絲失望。只見他將手中最後一截的菸頭在欄杆上捻熄,隨後隨手一丟,往天橋的路面丟了下去。
「我喜歡天橋的距離感,有點安全又不那麼安全。」
他莫名其妙的一句話讓賈德摸不著頭緒,只見他又繼續接著:「有時候距離會讓一切看起來模糊中帶著神秘的美感,而天橋就是這樣,我們走上來或許是為了趕時間,但也可能是為了讓來往的車流與人群,看不清自己真正的樣子。」
「但現在是清晨的時刻,整個路面和道路都沒什麼人啊。」賈德忍不住插嘴反駁他。
「沒什麼人不代表沒有人,你看連遠方的住宅陽台都能看到這裡的我正抽著菸,這世界上還有什麼地方是沒有人注視著自己的呢?」他邊說著邊注視著賈德,彷彿想要看清楚賈德來這座天橋與他相遇的原因,但連賈德自己都不明白了,要如何給他答案呢?

「我覺得天橋象徵著自由。」賈德為了不讓話題斷掉,說起了自己好長一段時間觀察的天橋,「人們不想被制約,不想循著紅綠燈決定自己的路徑是否該停下或前進,他們想要掌握自己的步調」。
「是嗎?但是天橋本身就也是一種制約,我們以為往天上走就能離塵囂遠一些,我們以為能夠自己決定去向,但終究是被四個方向所侷限,走上天橋或許就只是一種逃避,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的。」他的回應讓賈德感到好奇,他在逃避什麼?什麼事情需要在無人的清晨來到天橋上點起一根菸獨自承擔?問題還沒問出口,賈德已經從他的眼神看出來不管怎麼問,應該是問不出答案了。
他們之間的對話就在這邊嘎然而止,唐突的讓賈德不知所措,但賈德也不知道這時候自己開口該說些什麼,只見他默默地伸展了下身子,緩緩往下天橋的樓梯走去,賈德想要阻止他就這麼離開,但嘴巴一句話也擠不出來。就在這一刻,賈德感受到自己那個不斷循環的惡夢似乎正在成真,他緩慢的離去,自己卻什麼也做不到,只能站在原地望著他步下天橋,緩慢的步伐走了幾個轉角就消失。賈德連他的名字叫什麼都還不知道,就這樣呆呆的在橋上看著來往的車輛逐漸川流,而走上天橋的人,也開始奚落的出沒。賈德不斷回想著剛剛與他的所有對話內容,想像他到底為什麼來到這座天橋,想像他到底在逃避些什麼,竟一個字也不願意說,而與自己的相遇究竟是命運還是刻意的一種錯誤?
最後一次走上那座天橋是一個月前的傍晚,賈德在下課後的日子沒有原因的想要來天橋上待著,手上的哈密瓜菸一支接著一支的點,煙灰在沒有風的午後垂直的往車陣裡掉落。自從與他在這裡對話過後,賈德每天都在想著與他的對話內容,對於天橋的執著,或許比自己所想的還要更深。正在思考的賈德,被走上天橋的一名工人打斷了思緒。
「先生,我們這邊接下來要進行天橋拆除評估作業,要麻煩你離開了哦。」工人的話讓賈德情緒起伏不定,那種當初看到他的複雜情緒,彷彿在自己身上體現。
「怎麼會要拆這座天橋呢?不是還有很多人在使用跟行走嗎?」
賈德的疑問惹得工人大哥笑了起來:「現在誰還走天橋阿,斑馬線越來越方便,而且這個路口等的時間也不用多久,這座天橋這麼老舊,早就該拆除了。」聽到工人的說法,賈德無力反駁,自己要不是因為那日的那個場景,可也從來沒走過幾次天橋。到現在賈德還是不知道到底為什麼自己對於天橋的執著,對於那個他的執著,至今仍放不下。
今天是最後一天在這個小小的雅房醒來的日子。畢業的來臨逼迫賈德不得不開始面對未來的一切,而那麼剛好的,天橋的拆除作業正在進行著。在賈德的注視之下,怪手與機械們用不到半天的時日將天橋從路口徹底抹去,行人們好像不覺得有任何的不協調感,他們抬頭看看天空,在看看眼前的斑馬線,最後再對焦回手裡的手機。過去這段時間賈德突然理解那天他說的距離感,這段不遠也不近距離,或許就是一切幻想的源頭,那個在凌晨天橋上抽菸的他,本身並不特別吧,是那些時日裡自己的迷茫以及當下的一切契機,造就了那個非凡的片刻,而那是稍縱即逝、不可逆的一個永恆阿。賈德又點起一支哈密瓜涼菸,才抽第一口就覺得噁心想吐,甜膩又不和諧的感受是他這幾年來第一次這麼覺得。賈德想了想,誰還走天橋呢?不論是選擇或是逃避,總有一天必須面對自己建築起來的一切,總有一天,夢境裡的真實終究會被看破手腳,距離的忽遠忽近,都是一次次的自我催眠,而坍塌的那一刻,正是現實的無藥可救,繼續向你勒索的開始。未來會是怎樣的呢?賈德不想再去思考,點起最後一根哈密瓜菸,賈德不去抽它,他看著煙在沒有風的午後冉冉上升後消失,再看著一點一點煙灰從四樓的陽台墜落地面,直到整支菸自己熄滅了,他隨手一扔,就從此消失在賈德的視野之中。